文/黄建国
伏天,太阳一出来就很厉害。现在是晌午,没有风,一切都死巴巴的。曹穗绒走出村子,穿过马家土壕,在南堰地里找到了贵贵。贵贵光着脊背,猫腰锄玉米。
“贵贵,我找你。你不嫌热?”
“我老远就看见你的红布衫和头上的花帕子了。”贵贵说,往四周看看。“地里再连狗大个人都没有。”
“你没狗大?我没狗大?”
“你看你说些啥。”
“贵贵,瞅你身上的汗淌成啥了?”穗绒说,从头上取下花帕子。
“我找你。我要到西沟去。”
贵贵没有接帕子,抬腿把脚上的土甩了甩,两眼瓷瞪瞪地看着穗绒。他脖子上的粗筋一跳一跳的。
“别这样看我,贵贵。你样样都好,就是眼窝像牛眼。”
“你说你要去西沟?又洗谁的脏衣裳?”
“贵贵我害怕你的眼窝。给谁洗?你说给谁洗?今天不给谁洗。你要有攒的脏衣裳就给你洗。你擦汗呀。”
贵贵使劲把锄头挖下去,然后松开手,锄把就像秤杆似的斜悬在空中。他接过花帕子往脖子上抹。没有风,玉米还小,叶子耷拉着一动不动。
“穗绒,你看我一下子就把帕子擦脏了。”贵贵看着手中的帕不说:“警么新,让我弄脏了。一会儿去了我给你洗。可是我不愿意你经常去那个地方。”
“我喜欢西沟,贵贵。从春天起我就老想往西沟去。咱这儿平天平地的真没有意思,连狗大个人都藏不住。贵贵你又睁眼窝了,你还听不听我说?”
“我听着哩,”贵贵说。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就想趁黑一个人走得远远的,一直走到深山老林里去,几十天不见一个人。贵贵,一会儿到了西沟,先找个僻静处让我坐一坐。”
“我不懂,”贵贵说,“穗绒,你说的话我全不懂。我不明白你今天怎么了?”
“我好着哩,”穗绒说,“你瓜熊,你看起来精细伶俐的,白长了个大眼窝。”
贵贵眨巴眨巴睛睛,咧嘴笑了笑。他忽然看见穗绒的眼圈有些发红。
“穗绒你哭了?”
“我好着哩,”穗绒说,“我只是想哭一哭。贵贵你甭劝我,你背过身去让我哭一哭。”
穗绒哭起来。贵贵不敢看她,他听见穗绒的哭声先是细细的,像用春天的柳枝扭成的哨子,接着,哭声便急蹦蹦的,如同在烧红的铁锅里炒豆子。后来,穗绒就嚎开了。贵贵觉得自己的肠子一揪一揪的,马上就要断了。但他不敢看她。地里没有风,空气燥烘烘的,有一股臭婆虫放出的臭气味道。贵贵感到脚旁的玉米田,稍远处的麦茬地,和邻近的村庄都在一抖一抖地打尿颤。他看见了马家壕。穗绒还在哭。贵贵预感到一定是穗绒刚才路过马家壕的瓦砾岗时,有凶鬼附上她的身了。她哭的声音真像巧会生前的声音。巧会去西沟洗衣裳,她男人赵拖娃嫌午饭做得太晚,把她毒打了一顿。巧会想不开喝了老鼠药,死在马家壕的瓦砾岗旁。一定是横死的鬼在给自己找替身哩。贵贵这么一想,就毫不犹豫地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咬了一下。可是穗绒已经不哭了。
“我不哭了,哭啥哩。”穗绒说着,擦擦眼角的泪。“贵贵你转过身来呀。你手上有血?”
贵贵把手上的血吸了一口吐在地上,看着穗绒。
“贵贵你别吓我。你咋不说话?”
“我想用血吓鬼哩。鬼最怕人的鲜血。”
“你瓜熊,”穗绒说,“你还信这个?咱现在就去西沟。”
西沟原是一条沟,后来筑了个坝,西沟就成了水库。西沟离仁村十五六里路,他们来西沟的时候,太阳还不到正午。沟岔里有风,站在坝上凉飕飕的。
“我要先找个僻静处坐一坐:”穗绒说。
“我听你的,”贵贵说,眼睛瞅了一圈,伸手朝半沟壁一个凹进去的地方一指,“你看那儿怎么样?”
他们沿着坝堤的斜面走下去。看得见在沟底的水边,一排妇女正抡着棒槌砸衣裳,草地上晒着她们洗净的床单、被里、被面以及各种衣裳。贵贵在前,穗绒在后,两人下到半坡二级抽水站时,绕了半圈,拐上一条通往沟里的羊肠小路。翻过一道粱子,就到贵贵刚才指的那个地方了。是凹进去的一个小沟岔,坡势很陡,只有一小块地方平缓些。左边有一孔废弃的窑洞,右边的梁子上稀稀拉拉有几棵野生的蓖麻。从这儿望下去,水库里的水绿汪汪、平展展的。在这儿看不见坝堤水边洗衣裳的人。隔着水库,沟对岸有一个制做楼板的工厂,但搅拌机的声音传过来已经不太响了。在沟上游很远的地方,有两个人坐在水边钓鱼。离这儿不远,沟拐弯处有一片苹果园,时不时听见狗叫几声。
“贵贵,你的大眼窝看得真远。”穗绒说,瞅瞅四周,在草丛中坐下。“现在也爱你的大眼窝了。我喜欢这儿,我想住在这儿永远不走。”
“看你都说了些啥。”贵贵说。贵贵不再吭声了。他看着穗绒。他的大眼窝长时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姊妹五个,只你是一枝花。”他说。
“我妈说曹二家的三女子能进宫当娘娘哩。”他说。
“穗绒,我要把你这枝花摘了。”贵贵说。
穗绒一声不吭。她双肘支在膝盖上,用手掌托着下巴,眯眼瞧着水面。贵贵看不透她。他最近越来越捉摸不清她了。
“我把话说错了是不是?是不是?”
“不。”穗绒说,“是我错吃了一口屎。”
贵贵打了个尿颤。他听见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原来是这样他想,原来是狗日的这样。他慢慢站起身,从牙缝里说道:
“我是一摊牛粪,你错吃了这口屎,是不是?你咋不早说?”
“你又瓜熊了,贵贵。”穗绒说,“你看你把话听岔到哪里去。五个人中,我只跟你。”
“你刚才那话真的不是说我?”贵贵说,“可我还是懂。我今天一点不懂。五个人,还有谁?”
穗绒又哭起来了。他用双手捂住脸,但很快又把头抬起来了。我没有办法,贵贵,是我爸让我干的,她说,“但到底是我错吃了一口屎。”
“我不懂,穗绒,我今天一点不懂。”贵贵说。
“甭为我担心,我好着哩。”穗绒说,她远远望着那片果林。
“贵贵,你看苹果都长那么大了,我想吃个苹果。”
“我想吃个没熟的生苹果。”
贵贵看一眼穗绒,说:“你等着。”
穗绒看着他走过那个破窑洞的门口,朝陡坡爬去。他在蹶屁股往上爬的时候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攀住~根抓地草往上一纵就跳上了那个陡坎。有好一阵子,穗绒只能看见他的头一高一低地晃动。贵贵,她说,贵贵贵贵贵贵。贵贵,我不讨厌你的牛眼窝了。过了一会儿,贵贵用背心兜了一堆苹果走回来。
“你看这能吃不?”贵贵说,“只熟了六七成,酸得牙软。”
“这么快?咋没听见狗叫?”
“狗睡着了。”
“我咋谢你?”穗绒说,眼睛瞅住贵贵的眼睛。她接过苹果的时候在贵贵的眼窝上亲了一下。“从现在起你样样我都喜欢了。”
可是贵贵在想另外事。他在想另外四个人。五个人,除自己外,还有狗日的四个。他从开始去偷苹果到现在一直都在想这件事。驴日的曹二到底叫穗绒干啥事了?”
“你爸叫你干啥事了?”
“苹果占着嘴哩。”穗绒说。
贵贵就蹲下去,脖子扭了半圈,脸朝着那几株野蓖麻。穗绒咔嚓咔嚓啃着苹果。小沟岔里没有风。
“香得很,我都吃饱了。”穗绒说,她把那一堆苹果全吃光了。
贵贵盯着她看。
“甭这样看我,贵贵。你看我都不哭了,哭有啥好处哩”。穗绒说,笑了笑,可眼角仍挂着泪。“我姊妹五个,说婆家,都是我见的面。我爸叫我这样干的。他们都要娶我。”
“你爸是个猪。”贵贵说。
“千说万说也是我错吃了一口屎。”
“你爸是个臭猪尿泡。”
“可是,贵贵,我只跟你。你瞅,我把你给我摘的苹果连籽带核都吃了。”
“穗绒,我要把你爸的血给放了。”
“贵贵你快甭胡说了,”穗绒说,“你瞅,这西沟真是好,有水,有沟沟岔岔,有果园。
你看水那么清,能把世上所有的垢迹都洗干净。”她说着扭头看一下那个窑洞。“我要到那里边去。贵贵,你也来。”
贵贵在窑门口站住。他觉得他在打尿颤。穗绒走到窑里头,转过身解纽扣。她脱下红衫子,脱下贴身的小背心。她突然跪下,泪流满面。
“贵贵,你现在就把我这枝花折了吧。”
贵贵觉得他快要活不成了。血在浑身上下轰轰直响。他要尿一泡。
“贵贵,你不敢吗?”。
贵贵对自己说:我已经死了。他扑过去。他要把穗绒压在他的身下。他要把她一全身啃遍。
“你看我敢不敢?你看我敢不敢?”
“贵贵,呕,好贵贵,呕呕。”
“你看我敢不敢?你看我敢不敢?”
沟岔里没有风。太阳已经正午。沟梁上有几株野蓖麻。坝堤的水边,妇女们仍在洗衣裳。
果园里,狗在睡觉。太阳已经正午。一会儿,两个人从窑里走出来。穗绒理理头发,对贵贵说:
“你说了你今天要给我洗帕子,现在你去洗吧,让我一个人坐一坐。”
贵贵对她傻笑。贵贵跳了几跳,翻过他们来时经过的那个梁子,到坝堤那儿去洗花帕子。
他站在一株蓖麻旁扭头想再看看穗绒。他看见一只硕大的红蝴蝶从沟坡上向水面俯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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