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建国
天刚亮,梆子就听见他妈在上房屋子里说:
“梆子你来,妈给你说话。”
梆子开开厢房门,站在台阶上扣扣子。他扭头对房子里的婆娘说:“叫你早起你不起,快去倒尿盆。”
“我看见你爸了。”
梆子听见他妈这样说。他看见他妈坐在挨柜的这一头炕边上,往手指上吐唾沫,抹到头发上梳头。他闻见他妈嘴里呼出的气臭烘烘的。他妈用舌头在嘴里搅了一阵子,说:“我看见你爸了。”
“妈你看你说的,”梆子说。
“你离妈近点。妈看见你爸了,你爸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笑眯嘻嘻的。呸。”
“妈你看你,我爸的坟好着哩。”
“老话说:没有千年人,有千年鬼哩。梆子,你爸黑间回来咧。呸。”
“妈你甭往头上抹唾沫了,你知道清明节我给我爸上坟来,坟好着哩。老鼠打了个洞,我拿石头塞了。”
“你爸笑眯嘻嘻地回来咧,梆子。你离妈再近点。呸。”
“妈你甭搅舌头吐唾沫了,我给你舀些热水。银草,你去厨房从电壶倒些热水。”
银草倒完尿盆从后院出来;手在裤腰上擦着。她站在上房门口说:“要倒你倒去,奶子憋,我要给娃喂奶。”
“你倒不倒?”
“梆子,妈不要热水,妈使唤不动你婆娘。唾沫好,唾沫里有油气哩:梳头光。”。
“叫她狗日的这么弄,我迟早要熟她的皮。银覃你小心你的腿!”
“看你能把我吃了?”银草在厢房门口说。
“我日你先人哩!”
“好男不跟女斗。梆子,咱说咱的话。你不记得你爸,他成天笑眯嘻嘻的。呸呸。”
“妈你怕睡糊涂了。”
“妈活到六十八,脑子清着哩。你爸是属蛇的,四十上才得你。他开春到山西贩驴蹄子去,饿了四五天,回来吃了三碗凉粉,害了绞肠痧。”
“妈你甭老想我爸了,我晌午去合作社再买些纸到坟里烧。”
“绞肠痧么。”
“妈你梳好头了叫我把木梳放下。”
“谁能想到么,成天笑咪嘻嘻的一个人竟害了绞肠痧。”
梆子听见他妈的声音有些怪,就不眨眼地看他妈。她妈直着腰坐着,两只烂桃眼窝瞅着门口,脸上有两行泪水。
“妈。”梆子哭兮兮地说,觉得自己鼻子也酸了。
“梆子你是妈的乖娃。妈怕不久长了,你爸黑间回来叫妈哩。”
“妈你好好的,精神着哩。”
“看,你爸回来了。”
梆子他妈突然这么说。梆子感到头顶上有一股凉气。梆子打了一个寒颤,梆子慢慢拧过头。梆子看见一条小黑蛇正爬过门坎来。梆子吓得在心里叫了一声。
“梆子,快看你爸跷门坎哩,你回来了么。”
梆子他妈说完这话,伸出胳膊指一指门口,然后就像一条空布袋一样顺着炕墙慢慢溜下去。梆子“啊噫”一声,就“妈呀、妈呀”地喊起来。他妈叫不应声,眼也闭得紧紧的。梆子知道他妈不行了,就卸下门扇,在明间支成床,把他妈放在床上。
“妈你要走就走,甭受熬煎了。”梆子说,看着他妈那张黄表一样的皱脸。他妈看上去跟死人没啥两样,就是口里还有一丝丝气。梆子眼窝熬得红肿。黑明守在床边。三天了,他妈还不咽气。
“妈你有啥事不甘心呢?”梆子说。梆子说这活的时候想到了那条小黑蛇。
“它是我爸。”梆子想。
“它真的是我爸。”他想。
他这么一想,就感到头顶上凉森森的,心里很害怕。突然他听见他婆娘银草在后院里失声叫喊说:
“蛇!快来呀,蛇!妈呀,蛇!”
梆子像蹦蹦虫一样一蹦就蹦到了后院。他婆娘银草手里提着裤子,两腿直发抖。
“是黑的。我刚蹲下去,它就爬过来了。”
“在哪?在哪?”
“这么长,浑身黑。”
“它在哪?你个死人快说它在哪?”
“我刚才真怕它钻进我尿尿的那个地方去。我站起来一叫,它驴日的就钻到墙缝里去了。”
“日你妈那是我爸。”
“梆子你不怕人听见你说那蛇是你爸?”银草说。她现在不怕了,她男人一来她就不怕了。她很放心地蹲下去哗啦啦尿了一泡。
“我妈在床上不咽气就是因为它,”梆子说,趴在地下往墙缝里看。
银草尿过后感到浑身轻松,看着她男人的样子,忍不住“嗤”地笑了。
“梆子你看你像个屎巴牛。”她说。
梆子走到银草跟前,一把揪住她的奶子,说:“你笑你笑!”
“梆子你放手,”银草说,“再不松手我就要捏你下边那个东西。”
梆子把手松开了。梆子很委屈地说:“它明明就是我爸。”
“你爸是个蛇?”
“我爸是属蛇的。我妈那天给我说:‘梆子,你看你爸回来了’,我就看见这条蛇了。”
“真的?”
“这才是三天前的事,就忘r?我叫你给我妈倒些热水,你说你奶子憋要喂娃,你忘了?没有千年人,有千年鬼哩。”
“谁说的?”
“这不是我爸叫我妈来了?”
“梆子。”
“你对我妈不孝,我妈属羊,将来要拿羊犄角抵你哩。”
“梆子。”
“我妈成天喂鸡呢却吃不上鸡蛋。有一回我妈到麻子六家买了几个煮着吃了,你还跟我妈闹了一仗,硬说我妈给你背名呢。”
“梆子你还记结这些哩?”
“我咋不记结?前年春上,我妈说她多年没吃苜蓿了,她一个碎脚老婆到地里掐了一大把,想下面锅吃,你嫌麻烦,全喂了鸡了。我妈忘不了这些,她做鬼也忘不了。”
“梆子我又想尿了,”银草说,“你看我的腿打战哩。”她“唰”地把裤子抹下去尿了几滴。
“腿还打战哩,”她说。
“好得很么。”
“梆子你没良心。”
“我咋没良心?你对我妈不孝,你有啥良心?”
“晚上的事。你没良心。”
“你现在说这个?”
“我没虚说你。黑间你到咱妈床前守到半夜,又跑回房子来了。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你就爬上来了。我都没说啥。看,它出来了。
小黑蛇探头探脑地钻出墙缝,身子一拱一拱地往前蹿。
“妈呀,它撵我哩。”银草说,一跳跳到她男人身后。“它驴日的撵我哩。”
“你再敢骂它?”梆子立眉瞪眼说。“快去把头门关了,甭叫邻家人进来,咱两个,把我爸,把它逮住,将来跟我妈葬埋在一起,也算咱尽了孝心了。”
“噢么。”银草说,“那咱妈还拿犄角抵我不抵?快,它往前院跑哩。”
“快关头门。”
银草蹑手蹑脚跑到前院关了头门。她靠着门框上喘了一会儿气。“驴日的好像知道我要去前院关头门,光撵我哩。”她想。
“小心咬你,”银草说。
蛇正爬在台阶上,梆子正要下手,银草说:“小心咬你。”他就把手缩了。他觉得头皮“格碜”一下,凉气直往外冒。他看看明间床上的他妈。他妈已经没有啥气了,只是两腮那儿还像蝇子的翅膀一样轻轻扇动着。蛇下了台阶,仰头朝两边瞅瞅,钻进台阶根下的一个洞里去了。那里有大拇指粗的一个洞,它刚好钻进去。
“都是你,我眼看就逮住了。”
“我看它仰头要咬你哩。”
“那你过来,”梆子说,“咱两个一起捉。”
“我害怕,”银草说。
“你不怕我妈拿羊犄角抵你了?”
银草走过来,他们两个蹲在一起看着那洞。那是个屎巴牛洞,前几天他们的孩子在那里拉了一滩屎,隔了一夜,屎巴牛就在下面打成了洞洞。
“你钻到洞里边干啥呢么啊呀?”梆子对着洞口说。
“我想洞里挺软和的,”银草说。
“你知道个屁。”
“我不想等了,我等不及。”
“等。”
“我去折一根扫帚棍棍,把它捅出来。”
“给,我折来了,给你捅。”银草说。
“我咋能捅我爸呢?你折的你捅。”
“捅就捅。”
银草用手把棍梢捻一捻,慢慢放到洞口,一下,一下,连捅了五下。
“你轻点,那是我爸。”
“没有啥啥感觉,它怕钻到别处去了。”
“你再捅。”
“你听,谁敲头门哩?”
“不管。”
“人家来看咱妈哩。”
“不管,你快捅。”
银草舔一舔嘴唇,拈住棍棍往洞口探。她突然看见了蛇的眼睛。她“妈呀”叫一声,丢下棍棍跑开了。那蛇钻出屎巴牛洞,一路直走。梆子跟在后边,眼睁睁看着它又钻进当院里另一个洞里去了。那也是个屎巴牛洞。
“你再过来等。”梆子说。
银草慢慢挪过来。她在离洞口二尺远的地方停下,猫起腰,像吆鸡~样抡着胳膊说:“嘿,出来,出来!”
“好我的爸哩,我妈就因为你才不咽气。”
“出来!出来!”
洞里黑乎乎的,没有啥动静。他们感到很累,就坐在洞口等。
“我奶子憋,我要去给娃喂奶。”
“不行,你不能离开。”
“那我奶子憋。”
“让我来挤。”
“梆子,谁又敲门哩。”
“管他敲门不敲门,叫我挤。”
梆子就撩起他婆娘的衣襟,解开贴身的小颊衣,一手握一只奶子,像捋羊奶一样往下挤。
奶水水在晌午的太阳光下又黄又白,一股一股往外射。有一股子都射到洞洞里了。
“轻点,你轻点。”
“还憋不憋?憋不憋?”
“还憋。”
“叫我再挤。”
“呕,梆子你轻点,哦,梆子你手里往哪里去了?看,它出来了!”
“啥出来了?不管它。”
“它出来吃奶水哩,妈呀!”
梆子丢了手,他看看指头上的奶水,甩了甩,对银草说:
“银草你甭跑,咱一起捉它。”
可是蛇又缩回去了。洞口黑乎乎的,没有啥动静。
“狗日的。”
“拿水灌。把驴日的灌出来。”
“狗日的。”“跟灌屎巴牛一样。”
“狗日的。提电壶去,把筷子也捎上。”
太阳过了晌午。太阳红堂堂的。梆子拔开电壶塞,把壶口对准洞口,咕咚咕咚灌下去。
“找个瓶子来。”
他用筷子挟起那条像黑布条子一样的死蛇,装进瓶子里,拧上盖,放到他妈的头边。他妈咽气之后,他就把蛇跟他妈一起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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