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建国
一场大雪从腊月三十晚下起,纷纷扬扬,一直下个不停。天阴得像要塌下来一样,分不清高空和低空,似乎伸手就能扯下一把飘雪的乌云。下雪期间,康水厂天天睡在炕上,骨头都睡疼了。但他还是想睡。初四这天,天突然晴了。
康水厂早上醒来,转过身看见他婆娘田宝翠已经穿上花棉袄正坐在炕上梳头。
“外面太阳红了。“田宝翠说,“我一睁开眼就看见窗子红红的。初一下,初二初三下,我当它能下一个正月去。”康水厂翻翻眼皮看看窗子,那儿一片白亮。他打了个哈欠,伸出手,摸摸他婆娘穿上裤子没有。
“这么早就穿上咧?”康水厂说,他瞅着他婆娘。
“我不穿我冷。”田宝翠说,她头那么一抬,一偏,往头顶搭上梳子,“咝”一声拉下去。“干冬湿年。老天是个搅臊狗,把年给搅了。我一直担心去不成梅庄了,谁知道今天太阳红了。”
“红了好。叫我再睡一会会。”
“天一晴我妈就知道咱要去她那儿。”田宝翠说,她从梳子上扯下一把乱头发,在手里拧一拧,扬胳膊扔到地上。“快穿,去迟了,你不嫌吃剩汤水?”
“我就睡一会会。”
“你睡不成,”田宝翠说,一把掀开被角。“黑间成半夜整我,你现在睡不成。”
康水厂说:“我还想整你哩。”
“你是个猪,”田宝翠说,呼啦一声揭翻了整个被子。康水厂四肢缩成一堆,连声说:“‘快盖上,快盖上,小心把娃凉着了。宝翠,你姊妹几个,咱年年先到。你娘家又没有个大热炕,去早了叫人干受冻。”
“看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又不是个三岁娃,还想坐热炕?”
康水厂穿好衣服,他婆娘田宝翠从箱子里取出一顶新帽子叫他戴上。“你看看这像个啥?”她拿起康水厂放在炕头的旧帽子说。
“净是脂汗,油得跟猪肠子一样。”
“看你说得虚的。”
“我虚说你了?”田宝翠说,又扔给康水厂一件新衬衣。“你看你的衣裳领子能上二亩韭菜地不?过年呢都舍不得把你的猪脖子洗一洗。”
“你,”康水厂梗直脖子说,但他的脖子很快又塌下去。“大清早的,算了。”他说。他开开房子门。他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一片白。他感到一股寒气逼过来。他听见他婆娘在房子里还在说:“跟猪一样脏咋去见我娘家人?”康水厂心里骂了一句:“贼日的样子。”顺着台阶走到上房明间,站在他妈房门口。
“妈,外面太阳红了。我跟宝翠抱娃去梅庄。”康水厂说。
“我早知道天晴了。你爸半夜起来尿尿,看见满天星星。你看今年这年过的,干冬湿年么。”
“水厂,爸给你说,下雪不冷消雪冷。把娃包严实。”
“叫你婆娘给娃把兔耳套戴上。今年过了个啥年么,没一点年气。”
“噢妈。宝翠说案上有剩的面,你跟我爸烧些汤吃。”
康水厂挎上装着点心的黄兜兜,整一整帽檐,操起手,走到他婆娘的前面。田宝翠怀里抱着半岁多的娃娃,一边走一边说:“噢,噢,睡觉觉。我娃乖,我娃乖,我娃走到城门口拾个钱。”他们在村街十字那儿碰见了秃社。秃社也穿戴一新,跟他婆娘去保当村丈人家。
秃社说:“啊哈,干冬湿年。”
康水厂说:“干冬湿年。可今天太阳又红了。”
秃社说:“你两口脸上春色不错。”
康水厂摸摸自己的脸,又看看他婆娘田宝翠的脸,龇牙一笑说:“我又看不见我。”他抬头看天。“我们只能看见天。准能想到今天会天晴,又能走亲戚了。秃社,我给你说,人跟天一样,往前的路是黑的。我经常给宝翠也说这话。秃社对他婆娘说:“他给咱说这个。走,咱走咱的。干冬湿年”。
田宝翠说:“干冬湿年。”
康水厂说:“其实人都弄不清自己。秃社,你说是不是?”
秃社说:“你说的对着哩。咱快赶路。”
他们龇牙互相笑笑,然后一家朝西走,…家向东走。康水厂出了村口,看见迎面的太阳在雪地上空很大,但他不敢看它。他不敢看太阳光,他的眼窝受不了。雪地平展展的,路上还没有人走过,只有几串狗爪子窝痕。风从西北方向吹来,直往后脖子里钻,像针扎。雪踩上去“咯吱吱、咯吱吱”响。田宝翠踏着康水厂的脚窝,不让雪把她的新红绒鞋埋了。
“水厂你慢点,你明知道我抱娃走不快。”
康水厂停下来等。他扭头看着他婆娘。田宝翠的脸红扑扑的,冒着热气。她颠一下身子,
换换胳膊。康水厂看着他婆娘,觉得她婆娘的头发像黑缎子。
“宝翠你的头梳得真光。”康水厂说,“像黑缎子。”
“我头发本来就长得好,你连洗发膏都不给我买。”
“我今天在你娘家耍牌赢了钱我就给你买。”
“看把你能的。”
“我能赢你那个半吊子姐夫的钱。”
“你能么,看你能上天逮个鹞子?”
“啊哈,”康水厂说,“我能天天晚上在被窝里掏你的雀窝。”
“你不要脸,”田宝翠说,朝四下里看看。“你在大路上说这种话不要脸。我不抱娃了,
我浑身汗。”
“我要尿,”康水厂说,抬手朝路南马家土壕岸上指一指。那儿有一片枯干的玉米杆,像梭镖一样直戳戳地立在雪地里。“我出门的时候就想尿,一直憋着。都因为你像催命鬼一样不停地催着走。”
“就你屎尿多。”田宝翠说,“谁家的玉米杆还没挖?”
“还能有谁?秃社他二爸的。”康水厂说着,迈脚跷路边的坑,但是雪把坑埋平了,他估不准,把腿闪了一下 “驴日下的。”他骂了一句。田宝翠看着康水厂深一脚浅一脚朝玉米林走去,她在路上等着。她的胳膊又酸又麻。她感到脚冷,雪天走路一停下来就害脚冷。太阳很红,可是空气仍然于冷干冷。她使劲在地上跺脚,可她没法使她的脚不冷。这时,娃娃醒了。娃娃一直在她怀里睡着,她一跺脚,把娃娃抖醒了。她对娃娃说:“我娃不哭,我娃不哭。”她看看玉米林。康水厂尿完后又蹲下去了。“驴日的那么多屎尿,又尿又拉。”田宝翠说。
“我也想尿了。”田宝翠说。
“水厂你个死人快过来!”田宝翠说。“水厂你快些我不管你娃了。”
田宝翠把两腿使劲一夹,硬忍着。康水厂一边系裤带一边从玉米林里晃出来。田宝翠说:“水厂你快来我实在夹不住了。”她说完这话,把娃娃往地上一放,撒腿朝玉米林里跑。康水厂失声说:“宝翠你敢把娃放到雪地上?”田宝翠说:“我实在夹不住我也要拉。”康水厂跑到路上的时候,听见玉米林里“扑塌塌”一阵响。
田宝翠很快就从玉米林里出来了。“没啥擦,”她说,“我揪了一把玉米叶子。”
“臭屁股。”康水厂说。
“猪黑甭笑老鸦黑。”田宝翠说。她觉得她鼻子里好像钻了只毛毛虫,她赶紧扭头看一眼太阳。
“啊嚏!”
“啊哈,你看你像个啥。”康水厂呵呵笑着说,他忽然觉得鼻子也庠起来,急忙挤眼张嘴巴,可他没能马上打出个喷嚏来。
快看看太阳。”田宝翠说。
“我不敢看、看……啊—一啊嚏!”
太阳又红又亮。雪地很刺眼,雪地上好像跳动着无数个太阳。雪把田野连成了一个整片,
分不清哪儿高、哪儿低,也辨不出哪儿近、哪儿远。在积雪覆盖的许多条土路上,走亲戚的人们从一个灰塌塌的村子急匆匆地赶到另一个同样灰塌塌的村子去。那时候,康水厂和他婆娘就那么站在雪地里,他们把眼眯成一条缝,望了望前面的梅庄,然后如同陌生人那样互相怪模怪样地笑了笑。
田宝翠说:“咱走。”
康水厂说:“走。”
田宝翠说:“该你抱娃了。”
康水厂说:“抱就抱。”
田宝翠从康水厂肩上拿过黄挎兜,捏了捏说:“水厂你装了几包礼物?”
“两包。”
“给我妈的呢?我在柜角角还放了一包,你没拿?”
“你妈又没单另过,拿啥点心?”
“给你娃做衣服有我妈,吃点心就没我妈了。看看你娃脚上穿的棉鞋,谁做的?”
“当外婆呢就该给外孙做。”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田宝翠说,“该做衣服鞋就该吃点心。”她眨眨眼,突然指着远处说:“快看,那是谁?在南堰小路上走的那人是谁?”
康水厂说:“谁?我眼窝疼,看不清。”
田宝翠说:“手里提了个啥东西,另一条胳膊甩得很高。好像是你姐。”康水厂
说:“差不多。我知道她手里提了个啥东西。”
“恶水罐子!”田宝翠说,“水厂,你姐又提了个恶水罐子!我想吐。呕哇。”她果然朝雪地上吐了一口。
“她爱提叫她提去。”康水厂说,“我妈昨天还对我说:‘过年呢锅碗油气大,你姐咋不叫娃来提恶水?’我姐今天自己来了。”
“水厂,我说你一家子都让人恶心。”田宝翠说,“想想,你姐五十多岁的人了,跑六七里路到娘家来提刷锅洗碗的恶水,听了都叫人恶心。比恶水还恶心。呕哇。”她又朝地上吐了一口。
“你吐谁?”康水厂说,把迈出的腿收回来。他盯着雪地上被唾沫砸下去的那个小坑。“你知道个啥?”他说,“猪吃稠恶水省料,上膘快。咱又没喂猪,也不要你给她送去。”他把娃娃调了个方向抱着,然后扭头对着他婆娘。“你说你一个劲吐谁?”
“她知道天晴了咱今天不在家。”田宝翠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谁惹你了你吐?”
“她明明知道咱今天不在家她竟来了。”田宝翠说,“呕哇。”
“你嘴里吃过屎你吐?”
“我得回去看看箱子锁好没有。”田宝翠说。
“你!”康水厂说,”你把我姐当成啥人了?”
“你姐是啥人你知道,你妈是啥人你也知道。”田宝翠说。
康水厂不吭声。
“她们合伙偷米转面。”
康水厂觉得她的腮邦子在一点一点鼓胀。他的腿哆嗦了一下,那时,天空中飞过了一只什么鸟。康水厂背着太阳看着它,但它箭一般掠过头顶,消失在阳光里。康水厂往他婆娘跟前跨一步,说:“宝翠你比豹子胆大。你竟给我姐背了这么个名。但咱今天报着娃我不想闹事。你看,天上的鸟说不见就不见了。”
“我没虚说。”田宝翠说,“我得回去看看。她来一回瓮里的面就下去一截子,来一回下去一截子,我怕偷光了把我娃饿死。”
太阳越发红亮了。雪地很静。但是,康水厂听见了太阳消雪的声音,轰轰,轰轰。娃娃哭了起来。康水厂哄娃娃说:“噢,噢,我娃不哭,我娃乖,我娃不哭。”
“宝翠你不要以为你头胎给我生了个娃子你就有势了。康水厂说。
“你生生是血胀了。”康水厂又说。
田宝翠两手停在空中。她本来伸出手要接过娃娃给娃喂奶,可她清清楚楚地听见康水厂说她血胀了;于是,她两手很响亮的拍了一下。
“好么,”她说。现在,她不感到冷了,连脚趾头也不冷。她觉得她的血在血管里确实一胀一胀的。她望了一眼那片玉米林。
“我看你才血胀了。”田宝翠说。
“咦?”康水厂很惊讶地叫了一声。“咦——”康水厂又拖长声音叫了一声。他抬头寻找空中的那只鸟。它又一次闪电般从头顶掠过去了。
“呸。”这回是康水厂自己朝雪地上吐了一口。他感到需要干点什么事情了。
“好得很,”康水厂说,“宝翠咱甭在大路上丢人现眼,咱到玉米林去。”说完,他慢慢弯下腰,把娃放在路边的雪地上。他甚至像吹桌面上的灰尘那样吹了吹地上的雪,小心翼翼地把娃娃放下。康水厂一挥手说:“往玉米林走。”
“走就走。”田宝翠说,她一跳跳过路边的雪坑。
康水厂也跳过去说:“你走。”
田宝翠一边走一边扬起胳膊说:“走。你前面走我后头跟上。”
他们在玉米林边站住。他们对视了一阵子。康水厂朝地上看一眼说:
“你是个讨厌的稀屎屁股。”
“啊呜哇呀!”田宝翠像半夜叫春的猫一样叫着向康水厂扑过去。
康水厂往旁边一闪,说:“你个母夜叉再过来。”
田宝翠抓一把雪抹在自己的脸上,头发也散开了。康水厂一把揪住她的棉袄领子,脚下使个绊,把田宝翠撂倒了。他叉开双腿,顺势骑上去。田宝翠起初一动不动,她攒足劲,腰往上猛一拱,康水厂就翻倒在地上了。后来康水厂再翻上去。后来田宝翠又翻上去。后来他们还站起来追着打。他们一会儿像狗撵兔一会儿像鸡压蛋。他们就这样打来打去。他们不知道路上的行人在这个寒冷的日子里看见他们在玉米林里的雪地上是个什么样子。
现在,田宝翠被压在康水厂的身下。她已经没有气力蹬腿抡胳膊了。她大口大口喘着气瞪眼看着康水厂。她想:去年干冬今年湿年。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就说出了口。
“干冬湿年。”
“干冬湿年。”
康水厂跟着应了一句。他忽然有种和他婆娘同在一条炕上的感觉。他看着他的婆娘。他们互相看着,彼此感到很亲切,很令人愉快。
田宝翠说:“你听见什么声音了没有?”
康水厂说:“我现在听不见消雪的声音了。”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他们凝神谛听,但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们突然想到了娃娃。
康水厂说:“娃在路上!”
田宝翠说:“咱的娃!”
他们失声惊叫着跑到路边。他们从雪坑里抱起他们的娃娃,摇他,拧他,但他们没有听到他们希望听见的娃娃的哭声。
那天的事情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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