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建国
她们回来了。她们不久将会看见自己的村庄。几分钟以前,长途汽车嘎一声停靠,她们从窗口扔下大包小包,匆匆挤出车门。汽车重新启动,拖一股蓝烟,拐过沟岔不见了。一会儿,她们要跨过干涸的沟川,沿着对面那条蜿蜒的小径爬上去,然后,就能看到她们的村庄了。她们从南方赶回来过年,带着一大堆颜色鲜艳的包裹行李。
她们站在路边四下张望。才五点钟刚过,太阳就已经看不见了,只在东边的沟坡上残留一些余晖。沟川里静得很,雾气弥漫,既朦胧又透明,让人感到幻景幻影又地老天荒。她们觉得这个地方好像不在地球上,不在世界上一样。但是她们知道,感觉归感觉,这里依然是她们熟悉的所在。因为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村庄,沟川,羊肠小道,它们曾经那么执拗地,记不清有多少次,在她们遥远的异乡的梦中出现过。
她们不急于爬沟。她们需要平息一下心情,定一定神。再说,她们后头还要进行一场比赛,看谁先爬上沟坡,第一个看见村庄。这是她们的约定。
现在,她们走到了沟川的西边,抬头打量那条像被野风吹得弯弯曲曲的灰布带一样的路。就是它,那么亲切地通向坡顶,通向她们的村庄。
“我不知道为啥我一点也不激动,”她们中的一个说。“我想我们应该是激动的呀。你说这是为啥呀二亚?”二亚说:“你鬼迷心窍!我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哩。你想想,为了省路费,咱们去年就没有回来,快两年了啊。我不知道我一走进家门会是啥情景,先叫爸还是先叫妈?”
不叫二亚的姑娘没有应声。她感到领口和袖口那儿有些冷。刚下车的时候,凉风扑面,怪舒服的,现在,这风突然间又凶又硬,冷刮刮的。内衣好像还沾了汗,贴在身上,风灌进来,说不出的难受。她左右拧一拧身子,把脖子往下缩了一大截。“你看你,”二亚说,“到家门口了反倒没个形了。”
“我冷。”她说。
二亚也感到了冷。她伸出手去试一试风。她把双手举到面前,翻看自己的手心手背。她往手心里呵了一口气。“我不想看见我妈的手裂的口子,”二亚说,“我妈每年冬天两只手都裂成了锯齿,她整天疼得吸溜吸溜的。”不叫二亚的姑娘也张开自己的手指看。她说:“这就叫无奈。你又不是不知道,再好的手,不出一个星期,就粗糙得看不得了。二亚你等着看。”
“我想哭,”二亚说。她佯装成哭的样子,啊呜了一声,但她马上又嘲笑自己说:“我这是干吗呀,神经兮兮的。”这时候她担心起另外一些问题来。
“咱们寄的钱,家里会不会有没收到的?”
“不会。”不叫二亚的姑娘说,“咱们回去后翻开本子一笔一笔查对。”
“会不会有人认为咱们不干净?”
“你真能瞎操心。谁干净不干净在脸上会写着字?”
“众人口里有毒哩,硬把白的能说成黑的。”
不叫二亚的姑娘有些不耐烦,她哼了一句歌词作为回答:“白天不懂夜的黑。”
然后 她说:“我要唱歌。”然后她扭动屁股,怪声怪调地唱起来。
“回到拉萨,回到了布达拉……”
“我也唱。”二亚说,“唱完咱们爬坡。”她看见太阳在东沟坡顶上只剩一点蜡烛光颜色了。
“常回家看看,啊回家看看……”
她们唱歌。她们的歌声一高一低,在沟川里被凌厉的风撕扯得七零八落,实在不成个什么调子。
“呀,”二亚说,她突然住了声。她说:“我们的脸!”
不叫二亚的姑娘学着二亚的样说:“呀,呀,----怎么啦?”
二亚顿了一下脚。二亚说:“我是说咱们嘴唇上的口红,还有描的眉!”
不叫二亚的姑娘说:“你多漂亮啊。”
二亚说:“我给你说正经的呢。我这个样子怕我妈认不出我来,说我是个妖怪。”
不叫二亚的姑娘哑了声。她看着二亚。她们互相看着。她们以前没想到这会是个问题。她们每天都要化化妆的,包括在拥挤的火车上和颠簸的汽车上。
“一定得擦掉。”二亚说。
她们开始找纸巾。但她们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和小包,也没有找出一片软一点的纸。她们带的纸巾一路上大手大脚地用光了。她们甚至用纸巾擦拭火车的茶几和汽车的窗玻璃,还擦了几次皮鞋,惟独没想到最后会用它来清除嘴上的口红。她们低头四处探望,希望能看见一汪水。但是,没有。沟川是干的。其实她们知道这是个干沟。她们盯住自己的衣服,可她们舍不得橘黄色的外套和天蓝色的外套染上不同颜色的斑迹。她们快要恨死自己了。
“我说,咱们吃了它。”
她们用唾沫把嘴润湿,拿牙齿啃上唇,再啃下唇,让舌头转一圈,又转一圈。她们把唾沫吞下去,又呸呸吐出来,沾在手指上擦拭眼影。
不叫二亚的姑娘说:“呀,咱们的口红不高档,吃下去怕有毒。”
“不管它,”二亚说,“这个不重要。毒不死人。”
她们擦啊,抹啊,把脸弄得五麻六道的,但她们不只道此时她们脸的样子。她们互相看也看不清,因为太阳早已经熄灭了。她们以为这么一弄她们的脸就很本色了呢。
“呀,天都黑了,”她们说。“咱们快爬吧,看谁先看见村庄。”
黑夜像汹涌的黑水淹没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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