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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洞
发布者:系统管理员  发布时间:2006-12-14  浏览次数: 3699

文/黄建国

  

  天刚亮,梆子就听见他妈在上房屋子里说:

  “梆子你来,妈给你说话。”

  梆子开开厢房门,站在台阶上扣扣子。他扭头对房子里的婆娘说:“叫你早起你不起,快去倒尿盆。”

  “我看见你爸了。”

  梆子听见他妈这样说。他看见他妈坐在挨柜的这一头炕边上,往手指上吐唾沫,抹到头发上梳头。他闻见他妈嘴里呼出的气臭烘烘的。他妈用舌头在嘴里搅了一阵子,说:“我看见你爸了。”

  “妈你看你说的,”梆子说。

  “你离妈近点。妈看见你爸了,你爸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笑眯嘻嘻的。呸。”

  “妈你看你,我爸的坟好着哩。”

  “老话说:没有千年人,有千年鬼哩。梆子,你爸黑间回来咧。呸。”

  “妈你甭往头上抹唾沫了,你知道清明节我给我爸上坟来,坟好着哩。老鼠打了个洞,我拿石头塞了。”

  “你爸笑眯嘻嘻地回来咧,梆子。你离妈再近点。呸。”

  “妈你甭搅舌头吐唾沫了,我给你舀些热水。银草,你去厨房从电壶倒些热水。” 

  银草倒完尿盆从后院出来;手在裤腰上擦着。她站在上房门口说:“要倒你倒去,奶子憋,我要给娃喂奶。” 

  “你倒不倒?”

  “梆子,妈不要热水,妈使唤不动你婆娘。唾沫好,唾沫里有油气哩:梳头光。”。

  “叫她狗日的这么弄,我迟早要熟她的皮。银覃你小心你的腿!”

  “看你能把我吃了?”银草在厢房门口说。

  “我日你先人哩!”

  “好男不跟女斗。梆子,咱说咱的话。你不记得你爸,他成天笑眯嘻嘻的。呸呸。”

  “妈你怕睡糊涂了。”

  “妈活到六十八,脑子清着哩。你爸是属蛇的,四十上才得你。他开春到山西贩驴蹄子去,饿了四五天,回来吃了三碗凉粉,害了绞肠痧。”

  “妈你甭老想我爸了,我晌午去合作社再买些纸到坟里烧。”

  “绞肠痧么。”

  “妈你梳好头了叫我把木梳放下。”

  “谁能想到么,成天笑咪嘻嘻的一个人竟害了绞肠痧。”

  梆子听见他妈的声音有些怪,就不眨眼地看他妈。她妈直着腰坐着,两只烂桃眼窝瞅着门口,脸上有两行泪水。

  “妈。”梆子哭兮兮地说,觉得自己鼻子也酸了。

  “梆子你是妈的乖娃。妈怕不久长了,你爸黑间回来叫妈哩。”

  “妈你好好的,精神着哩。”

  “看,你爸回来了。”

  梆子他妈突然这么说。梆子感到头顶上有一股凉气。梆子打了一个寒颤,梆子慢慢拧过头。梆子看见一条小黑蛇正爬过门坎来。梆子吓得在心里叫了一声。

  “梆子,快看你爸跷门坎哩,你回来了么。”

  梆子他妈说完这话,伸出胳膊指一指门口,然后就像一条空布袋一样顺着炕墙慢慢溜下去。梆子“啊噫”一声,就“妈呀、妈呀”地喊起来。他妈叫不应声,眼也闭得紧紧的。梆子知道他妈不行了,就卸下门扇,在明间支成床,把他妈放在床上。

  “妈你要走就走,甭受熬煎了。”梆子说,看着他妈那张黄表一样的皱脸。他妈看上去跟死人没啥两样,就是口里还有一丝丝气。梆子眼窝熬得红肿。黑明守在床边。三天了,他妈还不咽气。

  “妈你有啥事不甘心呢?”梆子说。梆子说这活的时候想到了那条小黑蛇。  

  “它是我爸。”梆子想。

  “它真的是我爸。”他想。

  他这么一想,就感到头顶上凉森森的,心里很害怕。突然他听见他婆娘银草在后院里失声叫喊说:

  “蛇!快来呀,蛇!妈呀,蛇!”

  梆子像蹦蹦虫一样一蹦就蹦到了后院。他婆娘银草手里提着裤子,两腿直发抖。

  “是黑的。我刚蹲下去,它就爬过来了。”

  “在哪?在哪?”

  “这么长,浑身黑。”

  “它在哪?你个死人快说它在哪?”

  “我刚才真怕它钻进我尿尿的那个地方去。我站起来一叫,它驴日的就钻到墙缝里去了。”

  “日你妈那是我爸。”

  “梆子你不怕人听见你说那蛇是你爸?”银草说。她现在不怕了,她男人一来她就不怕了。她很放心地蹲下去哗啦啦尿了一泡。

  “我妈在床上不咽气就是因为它,”梆子说,趴在地下往墙缝里看。

  银草尿过后感到浑身轻松,看着她男人的样子,忍不住“嗤”地笑了。

  “梆子你看你像个屎巴牛。”她说。

  梆子走到银草跟前,一把揪住她的奶子,说:“你笑你笑!”

  “梆子你放手,”银草说,“再不松手我就要捏你下边那个东西。”

梆子把手松开了。梆子很委屈地说:“它明明就是我爸。”

  “你爸是个蛇?”

  “我爸是属蛇的。我妈那天给我说:‘梆子,你看你爸回来了’,我就看见这条蛇了。”

  “真的?”

  “这才是三天前的事,就忘r?我叫你给我妈倒些热水,你说你奶子憋要喂娃,你忘了?没有千年人,有千年鬼哩。”

  “谁说的?”

  “这不是我爸叫我妈来了?”

  “梆子。”

  “你对我妈不孝,我妈属羊,将来要拿羊犄角抵你哩。”

  “梆子。”

  “我妈成天喂鸡呢却吃不上鸡蛋。有一回我妈到麻子六家买了几个煮着吃了,你还跟我妈闹了一仗,硬说我妈给你背名呢。”

  “梆子你还记结这些哩?”

  “我咋不记结?前年春上,我妈说她多年没吃苜蓿了,她一个碎脚老婆到地里掐了一大把,想下面锅吃,你嫌麻烦,全喂了鸡了。我妈忘不了这些,她做鬼也忘不了。”

  “梆子我又想尿了,”银草说,“你看我的腿打战哩。”她“唰”地把裤子抹下去尿了几滴。

  “腿还打战哩,”她说。

  “好得很么。”

  “梆子你没良心。”

  “我咋没良心?你对我妈不孝,你有啥良心?”

  “晚上的事。你没良心。”

  “你现在说这个?”

  “我没虚说你。黑间你到咱妈床前守到半夜,又跑回房子来了。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你就爬上来了。我都没说啥。看,它出来了。

  小黑蛇探头探脑地钻出墙缝,身子一拱一拱地往前蹿。

  “妈呀,它撵我哩。”银草说,一跳跳到她男人身后。“它驴日的撵我哩。”

  “你再敢骂它?”梆子立眉瞪眼说。“快去把头门关了,甭叫邻家人进来,咱两个,把我爸,把它逮住,将来跟我妈葬埋在一起,也算咱尽了孝心了。”  

  “噢么。”银草说,“那咱妈还拿犄角抵我不抵?快,它往前院跑哩。”

  “快关头门。”    

  银草蹑手蹑脚跑到前院关了头门。她靠着门框上喘了一会儿气。“驴日的好像知道我要去前院关头门,光撵我哩。”她想。
 
  “小心咬你,”银草说。    

  蛇正爬在台阶上,梆子正要下手,银草说:“小心咬你。”他就把手缩了。他觉得头皮“格碜”一下,凉气直往外冒。他看看明间床上的他妈。他妈已经没有啥气了,只是两腮那儿还像蝇子的翅膀一样轻轻扇动着。蛇下了台阶,仰头朝两边瞅瞅,钻进台阶根下的一个洞里去了。那里有大拇指粗的一个洞,它刚好钻进去。 

  “都是你,我眼看就逮住了。”

  “我看它仰头要咬你哩。”

  “那你过来,”梆子说,“咱两个一起捉。”

  “我害怕,”银草说。

  “你不怕我妈拿羊犄角抵你了?”

  银草走过来,他们两个蹲在一起看着那洞。那是个屎巴牛洞,前几天他们的孩子在那里拉了一滩屎,隔了一夜,屎巴牛就在下面打成了洞洞。  

  “你钻到洞里边干啥呢么啊呀?”梆子对着洞口说。

  “我想洞里挺软和的,”银草说。

  “你知道个屁。”

  “我不想等了,我等不及。”

  “等。”

  “我去折一根扫帚棍棍,把它捅出来。”

  “给,我折来了,给你捅。”银草说。

  “我咋能捅我爸呢?你折的你捅。”

  “捅就捅。”

  银草用手把棍梢捻一捻,慢慢放到洞口,一下,一下,连捅了五下。

  “你轻点,那是我爸。” 

  “没有啥啥感觉,它怕钻到别处去了。”

  “你再捅。”

  “你听,谁敲头门哩?”

  “不管。”

  “人家来看咱妈哩。”

  “不管,你快捅。”

   银草舔一舔嘴唇,拈住棍棍往洞口探。她突然看见了蛇的眼睛。她“妈呀”叫一声,丢下棍棍跑开了。那蛇钻出屎巴牛洞,一路直走。梆子跟在后边,眼睁睁看着它又钻进当院里另一个洞里去了。那也是个屎巴牛洞。

  “你再过来等。”梆子说。

  银草慢慢挪过来。她在离洞口二尺远的地方停下,猫起腰,像吆鸡~样抡着胳膊说:“嘿,出来,出来!”

  “好我的爸哩,我妈就因为你才不咽气。”

  “出来!出来!”

  洞里黑乎乎的,没有啥动静。他们感到很累,就坐在洞口等。

  “我奶子憋,我要去给娃喂奶。”

  “不行,你不能离开。” 

  “那我奶子憋。”

  “让我来挤。”

  “梆子,谁又敲门哩。”

  “管他敲门不敲门,叫我挤。”

  梆子就撩起他婆娘的衣襟,解开贴身的小颊衣,一手握一只奶子,像捋羊奶一样往下挤。
奶水水在晌午的太阳光下又黄又白,一股一股往外射。有一股子都射到洞洞里了。

  “轻点,你轻点。”

  “还憋不憋?憋不憋?”

  “还憋。”

  “叫我再挤。”

  “呕,梆子你轻点,哦,梆子你手里往哪里去了?看,它出来了!”

  “啥出来了?不管它。”

  “它出来吃奶水哩,妈呀!”

  梆子丢了手,他看看指头上的奶水,甩了甩,对银草说:

  “银草你甭跑,咱一起捉它。”

  可是蛇又缩回去了。洞口黑乎乎的,没有啥动静。

  “狗日的。”

  “拿水灌。把驴日的灌出来。”

  “狗日的。”“跟灌屎巴牛一样。”

  “狗日的。提电壶去,把筷子也捎上。”

  太阳过了晌午。太阳红堂堂的。梆子拔开电壶塞,把壶口对准洞口,咕咚咕咚灌下去。

  “找个瓶子来。”

  他用筷子挟起那条像黑布条子一样的死蛇,装进瓶子里,拧上盖,放到他妈的头边。他妈咽气之后,他就把蛇跟他妈一起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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