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建国
圪崂村选举村长的那天晚上,杨凡本正在炕上害病,村民小组长马堂来喊他。
“病了,”女人撩开门帘说。
“病了?”小组长把身子挤进门框说,“该不是在和你暖脚哩吧?日怪,后晌还见他梆子乱台唱哩,咋就病了?”
“哼,嗯,哎哟。哼,嗯,哎哟。”
“你胡日怪啥哩?”
“怕是碰上邪气了。”女人说,指一指柜盖上送鬼用的水碗、筷子和一叠纸人。神婆五婶刚来过。
“筷子立住了没有?”
“立住了。”女人说着,把纸人五个一叠用线穿起来。“五婶口里一念词,就立住了。真有鬼呢。”
“哼,嗯,哎哟,哼嗯,哎哟。”杨凡本更加厉害地呻吟起来,声音从被窝里传到外面,
嗡嗡嘤嘤的,阴森怕人。
“狗日的,”小组长马堂说,看一眼蒙着头的杨凡本,又看一看杨凡本的女人曹南瓜。“狗日的,选举呢,偏偏病了。”
马堂走后,曹南瓜说:“要不把立平叫来打一针?”
杨凡本把头伸出被窝,拿被角擦擦汗。。“打一针得一块多,”他说,“狗日的,狗日的胃。”
“那谁叫你喝凉水来?”
“你出去!”
“把你今黑死了我也不管。”
“狗日的。”杨凡本看着门口说,然后又看着黑咕隆咚的窗口。他觉得胃烧。真是日怪。喝的是凉水,胃怎么会烧起来呢。可那凉水喝着真香哪。他是突然间想到喝凉水的,他女人曹南瓜的一句话提醒了他。当时,开会的哨子已经响过三遍了,他还没有害上病,急得在院子里转圈圈。曹南瓜说:
“你怕啥?选就选,想投谁的票就投谁的票。”
“咦?你比我还日能,香会说的你忘了?”
“保当村是保当村,圪崂村是圪崂村。”
“保当村的大队主任能当村长,圪崂村的咋就不能?”
“心里无冷病,不怕喝凉水。”曹南瓜说。
“你说喝什么?”
“喝凉水。心里元冷病,不怕喝凉水。”
杨凡本嘿嘿笑了:走到曹南瓜身边轻轻拍了她一把,然后就进厨房去喝凉水了。曹南瓜失声挡他没挡住。
“你疯了?”
“凉水香得很,”杨凡本打个嗝对女人说,“我要害病呢,正式开会前我一定要害上病。”
杨凡本就是这样让自己病下的。
他看着黑咕隆咚的窗子,回忆着凉水的滋味。那凉水喝起来真香哪。但他感到胃烧,烦躁不安。
“狗日的,”他说,“不知这个狗日的能不能又当村长?我日你先人呢,王发德,你个日本兵小队长。哼,嗯,哎哟,哼,嗯,哎哟。”
“你想吐?”女人掀开门帘说,“快往炕边爬。”
“出去,”杨凡本喘着气说,“不要你管。”这时,他眼前出现王发德的影子。王发德真像日本兵小队长哪。
杨凡本眼前一出现王发德的影子,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堆狗屎;一看到自己成了狗屎,他就越发觉得王发德是日本兵小队长。王发德走路、说话、哈哈大笑的样子,骂人打人的样子,都像个日本兵小队长。那年冬天在底角沟修水库王发德扇了他一个耳光,他那时就看出来他像个日本兵小队长。“狗日的日本兵小队长,”他脸上麻辣辣的,在心里骂道。其实他从来没见过日本兵。也不看电影,可他就是觉得王发德像个日本兵小队长。王发德是日本兵小队长。
自己是一堆狗屎。
“哇,哇,哇——”
杨凡本吐出一滩又酸又臭的东西,头垂在炕边喘气。曹南瓜忙掏出一堆炕灰压在上面。屋子里臭烘烘的。
“你把门帘搭上,死人!”
曹南瓜把门帘撩起来搭在门扇上。“我去叫立平,”她说,“一块多就一块多。按气头,
把你今黑死了我也不管。”
杨凡本看着女人消失在黑咕隆咚的门外。她手里的香火一闪一闪的。她走到头门口时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柜盖上的纸人没有了,她拿到村东头十字路口去送,送完鬼之后去叫立平。
一会儿,曹南瓜回来了,立平没有来。
“人不在?”
“开会,不准走。”
“你去过会场了?”
“我逍遥得逛呢。”
“王发德选上没有?”
“谁叫你喝凉水来?”
杨凡本看见女人额头湿涔涔的,冒着一团热气,就没有作声,把头缩进被窝,低声呻吟,
自己哼哼给自己昕。他感到胃又发烧了。狗日的胃,明明喝的是凉水,却发烧呢。他原以为喝了凉水,至多闹两回肚子,放几个响屁,也就过去了。不料想真的病下了。都怪香会这死女子,天黑了黑了把娃放到家里不管,却跑来告诉保当村选村长的事。都怪这猴女子。杨凡本后晌还在东堰地里一边吆喝牲口一边唱戏呢。他想着晚上的选举,暗自得意,就忍不住要唱戏。
他想只要一选举,王发德就得下台。他看见王发德变成了一堆狗屎,忍不住便唱。可是傍晚香会来了,讲了保当村的事。
“谁能想到呢,”香会当时这样说,“爸,圪崂村这头也难说,你得注意点。”
杨凡本仰头看着天空中最早出现的那颗星星,半天没说话,只感到自己又变回来了,恢复成了一堆狗屎。
“看来爸今晚得害一场病,”杨凡本说,“只有害病这个办法了。”
“爸你好着呢,”香会笑着说,“这是十个鸡蛋。我妈会买鸡,黑母鸡下蛋乖得很哩。爸,妈,我走了。”
杨凡本送走女儿,就在院子里转圈圈找病害。后来曹南瓜风就说了那句话,杨凡本便到厨房去喝凉水,于是就病下了。
九点多,立平背着红十字药箱来了,后面跟着村民小组长马堂。
“是不是要热水?”曹南瓜说,“我去烧。”
“要不要都行;不过你还是烧一点点。”
“凡本,你日怪日得好。”
“哼,嗯,哎哟,哼,嗯,哎哟。”
“甭胡日怪,凡本,他们让我来问你选谁哩?”
“哼,嗯,哎哟,哼,嗯,哎哟。”
“胡日怪啥哩,就等你一个人呢。”
杨凡本像唱戏似地哼哼起来,一声接一声。
“凡本,这里没外人,你说选谁?”
“他病的不轻,”立平说,看看柜上的水碗,“五婶来过了?祛斑邪气也好。”
“立平又不是旁人,你心里想选谁就说谁。”
“你不要逼他,”曹南瓜进屋找火柴,对马堂说,“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吐黄水呢。”
“那是胃受了凉。胃一受凉就发生痉挛,一痉挛就存不住东西。
凡本叔你说是不是?胃里还感到翻江倒海呢是不是?”
“就是。”曹南瓜说。“马组长你不要逼他。”
马堂仍然对杨凡本说:“怕啥?你选谁,就说谁,有立平做证。”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让我听听。”立平说,取出听诊器套在耳朵上。“凡本叔你吸气,对,就这样。再出气。”
马堂靠柜腿蹲下去,掏出烟来吃。他看着立平给杨凡本诊病。
“你得打一针。”立平说。
曹南瓜提着水壶走进来。“严重不?”她问道,“水烧好了。”
“凡本,你今晚不说我就不走。”马堂说,在地上磕掉烟灰。“立平,让他说了再打针。”
曹南瓜盯了马堂一眼,走到炕跟前对男人说:“你说吧。”
立平说:“凡本叔,人家等你说了最后统计票数哩。”
杨凡本盯着黑咕隆咚的窗口,喉结上下鼓动了好一阵子,却没作声。
“哎呀凡本,都啥时候了,还日怪啥呢,你说呀。”
“我选,日本兵小队长。”
“谁?”
“选准?”
“狗日的,哼,嗯,哎哟。”
“他烧得说胡话呢。”
“我选,王,发,德。”杨凡本说。
“你选他?”马堂吃惊地说,眼睛吊到了额头上。他看看杨凡本,看看立平,又看看曹南瓜,头摇得卜郎卜郎的,连连说:“真是中了邪气了,中了邪气了。”
杨凡本躺在床上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但是,立平给他打了一针,第二天他就又好了。
此后,杨凡本开始搜集石子。白天走到路上,或下地干活,他一看见石子,瞅瞅四周没人,就捡起来装在兜里。入夜,在人睡定以后,他就出了家门,贴着墙根,慢慢接近王发德家。他看准一个黑影处,跳过去。一粒一粒朝王发德家的上房、厢房顶上投掷石子。他投掷石子的时候,感到很快活。